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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三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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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呸,小瘋子。”

珠珠到了約定的城池, 敖金瓴已經在那裏等她。

城門前,一身攢金絲王袍有冰藍色豎瞳的修長青年垂袖站著,他有一雙略帶森戾氣的薄唇,細眼鋒眉, 矜奢俊美, 腰束襟帶, 懸著一塊海髓玉,隨著光暈輕輕起伏。

珠珠向他走去, 他看著她慢慢走來, 半響,才說:“他們都說你死了, 我卻想你那樣心狠手辣的小王八羔子,怎麽肯輕易去死呢。”

珠珠說:“那還是你了解我, 從來只有我弄死別人的份, 我是不可能死的。”

敖金瓴忍不住, 笑著笑著, 眼眸卻有些泛潮了,張開手臂:“小妖王,來,抱一下。”

珠珠橫行霸道,猖獗冰冷, 從沒有多少朋友, 也不屑於結交朋友。

但敖金瓴算一個。

她走過去,第一次沒有拒絕地任由他的手臂摟過她後背, 高大的青年把她整個人抱進懷裏, 西海王身上有濃郁森凜的海氣, 她腦袋抵在他胸膛, 聞到他身上的氣味,腦中曾經熟悉的記憶漸漸覆蘇。

故人依舊,一如千年經年之前,這是一個不含任何情欲的擁抱。

“……”

珠珠突然有點恍惚。

曾經她只一心追求她想要的愛,她的熱情只獻給她認定的情人,她的心中只有燕煜、衡道子、裴玉卿,相比之下,她對於所有的異性友人和追求者保持著太過的冷漠與無情。

可剜掉情根之後,她看待世界仿佛突然變了個模樣,這世上不是只有情愛,她也沒資格裁斷別人的付出值得與否,別人甘願沈默地長久地關愛她,那也是真切的心意,她哪怕不去接受,也不該總那麽孤傲絕情。

珠珠擡起手,主動拍了拍敖金瓴的後背。

西海王整個人都震了一下,低頭看她,像在懷疑自己有沒有認錯人。

珠珠冷酷無情說:“你再看,我就揍你了。”

西海王一下笑了。

他道:“雖然你現在剜掉了情根,涅槃成什麽大妖王,但一開口,我就放心了,你果然還是以前那個的小王八蛋。”

珠珠如他所願地給了他一拳。

西海王嘴角一下青了,眼底卻全是笑意。

“哈哈——”

他突然哈哈大笑,掐住她的腰把她抱起來,像抱小孩子一樣把她高高舉到半空轉圈:“小王八蛋,小兔崽子,蘇珍珠,歡迎你回來。”

·

夕陽西下,霞光灑落在客棧陽臺,青秋趴在榻邊嗑瓜子,邊喋喋不休與旁邊拿著賬本核算總賬的阿蚌抱怨:“西海王一來,小姐就不要我們了,出去玩也不帶我們,怎麽能這樣,小姐明明是來東海看我的……”

“行了,行了,你都絮叨多久了,我腦仁都疼。”阿蚌無語:“我一邊算賬,一邊還得聽你嘚啵嘚,已經差點算錯兩筆數了,有完沒完。”

“西海王與小姐這麽久沒見,出去重游一下舊地有什麽不對,小姐與西海王說一說體己話,逛一逛夜市,後面還跟著咱們兩個大電燈泡,那像話嗎。”阿蚌低著頭撥拉算盤,就聽見踏上樓梯的腳步聲,擡頭看一眼,看見沿樓廊朗步走來的雋峻少年,立刻呀道:“快看看誰來了,你兒子來了,你要想去哪裏逛,叫你兒子陪你去。”

少年龍王站在門口,長身拔立,清冷嚴峻。

之前撫滄阜府傳來急信,阻擋濁氣的海壩在汐潮中出現裂痕,臨近海疆的百姓人心惶惶,府官驚慌,連忙上報,他便轉道先親自去處置此事,因而晚了這兩日,這時才到。

看見俊美清武的好大兒,青秋才終於從榻上支棱起來,高興道:“元元!你回來了!”她招手:“累不累呀,快來坐快來坐。”

阿蚌關切問起正事:“聽說那邊海壩出事了,怎麽樣?可處理好了?”

“母親。”敖嘉元行了一禮,走到母親身邊坐下,才回答阿蚌姨的話:“海壩崩出裂痕,如今已加急補上,但偶也有濁氣滲漏出來,我命府官主持將臨近海壩的幾座小鎮百姓移居百裏之外的縣城中,那塊地方暫且空著,將來看看若濁氣再濃、可能繼續蔓延,就考慮原地鑄起第二道壩。”

阿蚌一聽,便是嘆氣:“也只好這樣,土地汙濁了就汙濁了,把百姓遷走,哪怕背井離鄉遷居其他地方,好歹能把性命保住。”

敖嘉元頷首。

青秋不由嘟囔抱怨道:“那仙族和魔族大戰,鬧得整片神州都不得安寧,咱們這離得多遠,都被濁氣浸擾呢,都不敢想那仙魔本土已是什麽模樣。”

敖嘉元道:“覆巢之下,難有完卵,我等妖族索性還不曾參與戰事,東海已算一片凈土。”

“嘉元說的對,咱們妖族這已經夠好了,好歹大多百姓還能安居樂業,不受戰亂之苦,比別的許多地方都算桃花源了。”阿蚌嘆氣:“這世道這樣,只能竭力而為,走一步看一步了。”

青秋左右看看,看氣氛太沈重,忙道:“哎呀哎呀,說這個幹嘛,事情不是解決了,出來玩就不說這個了。”她一把抓住好大兒,低聲問:““元元,怎麽了,聽說你前幾天怎麽和頭鸞打架了?還惹你姨母生氣了?”

敖嘉元聞言,微微垂眼,旁邊阿蚌這時也回過神來,道:“這不關他們的事,是小姐故意叫那頭鸞和小王爺打架的,試試這倆小子的深淺,小王爺還受傷了是不是,傷怎麽樣了?可上藥了?”

敖嘉元道:“謝謝阿蚌姨,已經沒有大礙。”

“原來是這樣。”青秋一聽,頓時擺了擺手:“那沒事了,既然是小姐肯定有分寸的,他們這些小子最皮實,打打鬧鬧有點小傷幾天就好了。”

阿蚌笑罵:“你這個當娘的心可真大。”

“玉不琢不成器,小姐操練元元,還不是喜歡元元,你看別人小姐根本懶得去管,這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呢,我要是一味心疼他,不是耽誤他的事嗎,我才不是那種娘親。”青秋不以為然地說,不過也畢竟是親娘,又扭頭問敖嘉元道:“好大兒,真上過藥了?娘給你看看。”

幾天過去,敖嘉元衣衫下頭鸞抓傷的傷口已經愈合差不多了,唯有肩頭被鳳凰大君抓握的那一道纖細的手指印,青深發紫,沒有半分消退。

他不能去回想,他一想就會想起那天海夜月色下大君美麗冷漠的神容,她彎下腰來掐住他肩膀時,那種力度,像想將危險強烈的壓迫與恐嚇,與青紫的指印一起烙進他身體裏。

可這也沒有用。

因為當他回想時,他只能記得那時她離得他有多近,她俯下身來時,柔軟微卷的發絲在他眼前搖晃,他只能聞到她身上幽淡的香氣,無處不在,彌漫他所有的感官。

他不能去多想。

敖嘉元神容沈和,在母親的註視下沒有顯露半點異樣,平靜低聲說:“真上過藥了,兒子沒事。”

青秋這下徹底放心了。

青秋心裏高興,抓著兒子的胳膊拍了拍:“元元,你姨母對你真上心,你可得好好跟著你姨母。”

“娘沒本事,你姨母從小就疼娘,娘卻是個笨蛋,一直都幫不上忙,但笨蛋有笨福,娘居然生了你這麽個有出息的好大兒。”青秋驕傲得不行,美滋滋叮囑說:“以後你替娘給小姐做左膀右臂,給你姨母做護衛,做幫手,哄你姨母高興,你姨母叫你幹嘛就幹嘛,不許惹你姨母生氣。”

敖嘉元:“是。”

“姨母呢?”敖嘉元目光往周圍看了看,低聲說:“我回來了,該去拜見姨母。”

阿蚌擺手道:“你姨母沒在這兒,和你叔父出去了。”

“——”

少年龍王一直冷淡平靜的眼神倏然微變,像不經意倒映過兵戟的銅鏡,折射出一線寒芒。

“叔父…”少年的聲音更低了一些:“是,二叔?”

“是啊。”青秋沒註意,拉著好大兒的手,還一無所覺扭頭和阿蚌閑聊:“小姐如今拔掉情根,也涅槃了,再也不用糾結情劫了,將來是不是就可以冊立後妃了。”

“我悄悄試探過,估摸小姐已經有這個想法。”阿蚌點頭,低聲說:“我爺爺說,看小姐的心意,如果將來誕育少君,八成就是先冊幾位君妃,以菩提果孕胎,等看誰能誕下未來的小少君,就加封誰為君後,正立嫡長。”

“這樣好,這樣好。”青秋舒口氣,說:“要我說早就該這樣了,堂堂咱們北荒大君,就應該三宮六院、享受無數美人,幹嘛吊死在一棵樹上,之前小姐那個情劫,我夜裏睡覺都不安心,萬一哪天小姐像當年老大君似的想不開…我,我想想都要怕死。”

阿蚌翻白眼:“你夠了,少說那些不吉利的。”

“我就說說嘛。”青秋說:“這下好了,小姐想開了,我就安心了,西海王一直對咱們小姐好,也寵咱們小姐,跟個大哥沒差別,若是小姐問他,他八成能願意。”

“西海王。”阿蚌有些吃驚,遲疑:“西海王也是諸侯王啊,怎麽可能願意——”

“嗳,所以我說西海王真寵小姐啊。”青秋擺擺手:“信我的,我看得肯定沒錯。”

“我覺得西海王就最好,知根知底,將來若生了小少君,西海王沈穩心細,也能替小姐多照顧小少君……”

阿蚌不由想了想:“你這樣說,好像真是不錯。”

“就是啊!”青秋一下高興,說:“像那個霞丘國的美貌世子,雖說溫馴體貼,看小姐也有點寬容,但畢竟身份閱歷都差一截,做個侍君就好了,要是教養未來的小少君未免不夠格,還是西海王好,咱們龍族鳳族聯姻——”

青秋正興高采烈說著,就感覺身邊影子一晃,身邊的少年站起來:“母親,我還有折子沒批完,這就去官衙一趟。”

“……?”

青秋一楞,扭過頭看他,打量幾下,忽然有些狐疑地蹙眉。

阿蚌卻沒人家親娘了解兒子,什麽也沒察覺,還爽朗道:“行,那你早點回來啊,今天傍晚說南海王他們就到了,到時候你也得在場。”

少年龍王應了是,拱手行禮,然後轉身離開,那背影寬袖玉帶,風度從容,沈淡有禮。

“多好的孩子。”

阿蚌不由感嘆,扭頭想說:“看你這兒子,我都想生個小孩玩玩——”

她扭頭卻看見青秋盯著敖嘉元的背影,頓時一楞:“咋了?”

“我有點不詳的預感。”

青秋看著少年遠去的背影,突然露出憂愁的表情:“我這個兒子和我一點都一樣,小小年紀,心思深得很,我都看不明白他在想什麽了。”

阿蚌不以為然:“人家已經是正兒八經的東海王了,都自己掌權了,又不是小孩,肯定有自己的心思。”

“不一樣,不一樣。”

青秋搖頭:“你不明白,我肚子生的我還是了解的,這孩子太年少老成,你別只看他表面懂事,脾氣冷淡也有善心,但他骨子裏有股狠勁兒,不把規矩放在眼裏,他要是下定決心要做什麽事,我可真是…”

阿蚌沒聽明白:“什麽意思?你在說什麽?”

”——”

青秋看了一眼還什麽都不明白的傻白甜阿蚌,再看看好大兒離開的方向,突然恨不得仰頭唉聲長嘆,雙手合十喃喃說:“天啊,天啊,可千萬別是我想的那樣…”

·

珠珠和敖金瓴在街邊吃餛燉。

傍晚時分,夜市已經人聲鼎沸,高掛的五顏六色花燈照亮逐漸斜落的餘輝,街上人來人往,敖金瓴找了家街角小巷頭支著的幹凈攤子,坐下來歇一歇,叫了兩碗餛燉。

沒一會兒,餛燉端上來,比臉還大的海碗,裏面滿滿當當沈著二十來個胖滾滾的白面餛燉,飄著鮮紅色的小蝦米,珠珠拿筷子夾斷一個,露出裏面雪白泛著熱氣的海蛤喇肉。

傍在她小腿邊老母雞一樣團團窩著的頭鸞聞到香氣,好奇地探腦袋看。

敖金瓴嘴角青了一塊,被這小兔崽子砸的,他倒也不在意,自若拿起旁邊的小碟子倒進醋和幾樣小料調和,對珠珠笑說:“我還記得上次你來西海找我要龍鱗,我收到消息從龍宮出來,一去就見你坐在街邊吃包子,巴掌大的包子,你一口全塞進嘴裏,嚇得周圍的客人都挪桌子避你遠點,生怕你餓急了要吃人呢。”

“那他們可猜錯了。”珠珠拿筷子夾起餛燉塞進嘴巴裏,一臉若無其事:“以前沒想吃,但現在的確想吃。”

敖金瓴:“……”

這是什麽地獄冷笑話。

敖金瓴道:“魔王好吃嗎?”

珠珠:“好吃。”

敖金瓴又問:“仙王好吃嗎?”

珠珠:“沒吃過,但我體內有濁氣,妖魔之氣對我更大補,估計對我來說沒有魔種好吃。”

敖金瓴:“那你看我好吃嗎?”

珠珠看他一眼:“你是不是嫌我剛才打你不夠重。”

“…”敖金瓴唇角抽跳一下,看著她,突然低低笑罵:“呸,小瘋子。”

珠珠充滿威脅地瞪他。

漂亮的小鳳凰鳳眸睜圓,惡煞神兇地瞪來一眼,殺氣騰騰,又靡艷逼人。

敖金瓴還是喜歡看她這模樣,褪去那副冷冰冰拒人千裏之外的樣子,小瘋子也好,小王八蛋也好,鮮活明艷,都讓人看得心裏高興。

敖金瓴哂笑一下,把調好蘸料的小碟子推到她手邊,道:“你接下來做什麽打算?”

珠珠夾起一個餛燉,扔給頭鸞,頭鸞撲扇一下翅膀叼住,津津有味吃了兩口,然後扭頭“呸”地吐到一邊。

“!”

珠珠冷酷無情一巴掌糊在它頭頂,把整只嬌生慣養的傻叉鳥拍進地裏。

“見過南海王與北海王,我會去一趟魔帝城。”珠珠道:“魔帝的貴妃生辰,邀請我去做客,我也該去看看魔界是什麽情形了。”

“幽都魘…”敖金瓴說:“魔帝似乎猶在閉關。”

“就是他在閉關,我才這時候去。”珠珠輕描淡寫說:“我厭煩看他那張驢臉,他要是出關,我倆鬧不好就當場打起來,我還怎麽探查魔界的情況。”

魔帝閉關,整座幽都魘都沒人會是她的對手,她去了魔帝城就是鯰魚進了活魚桶,還不想吃哪個吃哪——呸,想幹什麽幹什麽。

敖金瓴說:“也好,那我陪你一同去。”

珠珠拿著勺子舀餛燉,低頭塞進嘴巴裏,隨口說:“你那裏還忙得開。”

敖金瓴笑:“我忙不忙得開,也得陪你去。”

“……”

珠珠拿著勺子的手一頓,腮幫子撐得鼓鼓的,擡眼看他。

青年笑吟吟看著她,西海王有一副薄性森涼的眉眼,三千年的時光過去,他的模樣比以前更成熟威沈了許多,但他看著她的眼神,仍然含著道不明的笑意,那種不張溢的內斂的溫柔,和從前沒有一點差別。

珠珠盯著他,他也沒有避開,坦然安之若素回視她。

珠珠嚼了嚼嘴巴裏的餛燉皮,指了指腦袋:“我現在這裏有問題,感情淡漠,嗜血如麻,還時常會發神經。”

西海王微微挑眉,道:“你當你以前發的神經少嗎?”

珠珠看了他一會兒,才收回視線,沒說話,繼續咀嚼嘴裏的食物。

西海王也不催她,再抽出雙幹凈筷子,把旁邊配的小菜放進辣椒油醬攪合攪合,擡起要倒進她的碗裏。

珠珠自顧自嚼餛燉,好像沒看見一樣,也沒有攔他。

西海王端起小碟,就要倒進去,毫無任何征兆,那只碗碟突然被旁邊伸來的另一只骨節修長的手按住。

“二叔。”少年人的聲音清啞,毫無異樣:“我來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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